大碗大碗肉,冒着热气;大碗大碗肉,张着嘴巴;大碗大碗肉,饱在心里。
张家界人吃大碗肉很有名气。我居住的白族村寨,个个都是吃大碗肉的好手。特别是在宴会宾客,能吃大碗肉的人是众多客人中最受主人看中的角色,端菜的伙夫上一大碗肉,看谁先动筷先动嘴,一大碗肉见了底,伙夫会对房的掌厨说:“今天遇到个吓(白族话指厉害)家伙,逮肉象喝酒!”掌厨笑:“几把牛草胀得死牛?一个字:涨!”涨,就是涨肉,即添加大碗大碗肉,掌厨亲自端上桌,手一扬热热打招呼:“逮——!”鼓励那位被称为“牛”的吃肉客大口大口吃肉;也许好久没有吃到梦里都想吃的好肉,也许因为远途爬涉早已肌肠辘辘,也许因为掌厨的手艺太到位,牛肠马肚的吃肉客嘿嘿笑,很豪爽地应道:“逮就逮----!”遇到另桌的吃肉高手,几条汉须按行规开展一场别开生面的吃肉大赛,由主人做证,看谁面前的大碗肉消得快,最后主人还笑嘻嘻问最后一位吃肉汉:“还逮不逮得?”吃肉汉骄傲地拍拍肚子,响亮回答:“逮?再逮你家还要杀头猪母娘!”吃肉汉有了名气,遇到谁家媳妇生小孩,踩生当了“踏爷”按白族风俗要“胀踏爷”,被人请去吃,当然仍吃大碗大碗肉。
张家界大碗肉是出名的好吃。肉,是最上等的,质好,色美,味香;大碗肉中最受欢迎的是“肥片子猪肉”巴掌大,巴掌厚,巴掌长,讲究一块是一块,讲究一碗是一碗,讲究打退不如吓退,讲究谁吃得谁就做得。特别是到了栽秧季节,每家每户都办大碗肥猪肉,最大的一块有半斤,盖在大碗上,叫“盖面肉”谁吃这块肉,代表栽秧中的最好手,要去“插头艺”若谁不懂,悄悄偷吃,就犯了禁忌,这天栽秧要硬着头皮“插头艺”,插不赢,被关在田当中,叫“关笨猪”颜面大失。大碗肉中还有蹄子肉、坨子肉、寇肉、瘦肉、渣那肉、熏肠肉、腊肉、条条肉,就肉的种类分,还有羊肉、狗肉、鸡肉、鸭肉、鹅肉、牛肉、鱼肉等。
张家界大碗肉,是过好日子的一种向往。在旧时,谁家宴客有大碗肉,谁家就成为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谁家就会被人羡慕。一些手头紧的人家,在宴客时也会象大户人家一样摆上大碗肉,只不过在碗底用些辣椒作垫,上面仍铺着一块块大肉,遇到能食肉的汉,几筷子就把贫困的家底给揭穿。
张家界人都爱吃大碗肉。小时候,我们参加大人们的宴席,上桌第一件事就是抢那碗大块肉。在偏僻的山寨,主人聘请农工,一律用大碗肉宴客,一则显示主人家的豪爽大气;二则检验农工会不会吃肉,有不有气力干活。那主人的话说就是“吃得就做得,你想想,一个大男人,胀不得几大碗肉,那几百斤的担子还不把他压瘪?”当然,胀得几大碗肉的汉子很快被选上。也有吃的几大碗肉的莽汉被选上后,干活时像坨稀泥巴,软绵绵的。晚上,主人仍用大碗肉宴请,莽汉一点也不推辞,吃的满嘴流油,主人笑着说;“你为何这样吃得?” 莽汉答:“你看——我好大个壳廊!”主人笑问:“你为何又这样无力?” 莽汉答:“你看——我生得好软戳!”。
父亲对吃大碗肉特别挂念。责任制下户那年,我父亲到一家有丧事的户里帮工,解斋后,督官喊:“散斋喽!逮大碗肉!”父亲欣喜若狂,与几个庄稼汉坐在八仙桌上,吃相很粗俗,吃得满嘴冒油,满桌流油,满地掉油,满身糊油,满手满嘴满腮满碗都是油,一滴滴香喷喷的油!母亲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父亲大块大块吃肉的俗气相,流下泪说:“都怪我,没把家料理好,让你父亲没吃上几餐饱肉!”奶奶也看的发呆,说:“都怪我,这些年只顾捞工分,让我儿亏了生活,连顿像样的大碗肉都没吃过!”我知道,奶奶为了家,为了队上丰收,一生都没吃过饱饭饱肉。责任制到户后的第二年,我家杀了头大肥猪,刚把肉挂好,就传来独居的奶奶重病不起的消息,记得奶奶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嘴里还在喃喃的喊:“肉……大碗肉……大……块……肉……!”母亲把大块大块肉送到奶奶嘴边,奶奶又吃不下去,强吃就强吐,咽不下去,最后,母亲只好把大碗肉让奶奶闻闻,奶奶最终没吃上自家喂的第一头大肥猪身上的大碗肉就带着永远的遗憾告别人世。每次大年三十到奶奶坟前祭奠,我们要捎上一大碗肉,喊着奶奶的名字,叫奶奶“吃大碗肉”用这种无奈的方式,表达对祖先的思念。